每次到北京,都得去一次天安门,这当然有一种业已固化的情感在支配,也还有感受历史,追忆先贤,开阔视野的动因。
天安门西侧,与故宫一墙之隔的中山公园也是要顺道去看看的。相比人头攒动的天安门广场,中山公园算是清幽之地了,适合歇息与呆坐。然而,在精神需求得以满足后,物质的需求便接踵而至——“天将午,饥肠响如鼓”,得弄点吃的下肚才行。
公园里卖吃的场所不多,好不容易才在西侧找到一个经营茶点的店铺,店名很别致也很风雅——来今雨轩。其主体建筑具有浓郁的古典色彩,还有假山、小桥、喷泉相互映衬,是一个清幽之地。进入店内,才发现这是一个文化茶座,茶水与甜点配套,亦饮亦食;饮食则与文化配套,相得益彰。我最初的感觉是误入了,而我一口一个“店”啊“铺”的,不仅土得掉渣,还对古朴雅致有些失敬。
这是个两层楼的建筑,因为在紫禁城的隔壁,很早以前都是皇家地盘,建筑风格也就与宫廷没多大差异,精致小巧而不失气派。一楼是品食茶点的雅座,楼上没有经营,但置放了一些老式座椅,墙上挂有一组组老照片供人参观。走进细看那些作品,却让我吃惊不小。原来这面积不宽的小楼竟然是上个世纪20年代初成立赫赫有名的“文学研究会”的地方,那些座椅就是当年茅盾、郑振铎、朱自清、许地山、老舍坐过的呀!我在那些椅子上坐了下来,想沾点文气。一坐,便想起一些事来。之前,我只知道当年北京有三个文化名人聚集地,一个是朱光潜发起的“慈慧殿三号读诗会”,对象主要是文艺青年,一个是林徽因的“太太的客厅”,还有一个是周作人的“苦雨斋”,都是文艺界人士喝茶聊天的地方。如今我偶遇的这个来今雨轩,却是思想文化界名宿聚会议事的地方。何况,来今雨轩还是中国共产党早期在北京的革命活动旧址,1919年7月,也是在这里成立了少年中国学会,李大钊、邓中夏等多次到来今雨轩参加学会的聚会,宣传马克思主义……
我深深地陷于一种沉浸式的体验之中。其实,早年的来今雨轩还有一个常客——鲁迅先生。据《鲁迅日记》记载,先生曾82次来到中山公园,60次到来今雨轩翻译写作、品茗就餐、赏花会友。鲁迅的学生许钦文,在1979年曾撰文详细描述了鲁迅先生请他在来今雨轩吃包子、喝茶的故事。先生曾经正经八百地告诉许钦文:“来今雨轩的包子是可以吃的。”鲁迅对饮食是比较讲究的,他眼中的“可以吃”,换言之就是“很值得一吃”。
来今雨轩的包子是冬菜馅的,在北京十分出名,足以同天津“狗不理”媲美。到来今雨轩的人,是必须吃几个冬菜包子的,而冬菜包子在食客心目中,往往是来今雨轩的代名词。
冬菜,让我有了亲切感与归属感,因为我的家乡四川南充就盛产冬菜且畅销全国。其实,在我不知道包子是冬菜馅而咬下第一口时,味蕾已经捕捉到了一种熟悉的味道。便忍不住招来服务生询问。服务生说:“这冬菜包子的馅,用的是腌制三年以上的四川南充的冬菜……”啥子?四川南充!我贸然用川话打断了服务生的话,说:“我就是四川南充人啊,难怪味道这样熟悉。”服务生以为我在套近乎,不信,说这么多年来,还没接待过一位自称是四川南充的客人呢。我拿出身份证给他看,他信了,说,你们那里的冬菜真好。
既然与这包子有了“奇遇”,就来研究一下它吧。除了内部是以冬菜为主的微甜的酱香型馅外,其外形也别具一格,包子皮是“高帮”的圆柱体,有26个褶皱,酷似一个鸟笼。吃这包子,才真正是在吃文化,吃的过程也很有仪式感,可以发思古幽情,可以与先贤对话,还可以放下沉甸甸的筷子,到二楼去与许多名人邂逅……
这些文化名人中,最有名的当然是鲁迅。多年来,我一直在精神上远远地跟随着他。现在,通过北京的一个包子,我惊喜地发现,先生与南充可能有所牵连了,也有了故事——先生可能是吃过许多用南充冬菜作馅的包子啊,先生还说冬菜作馅的包子“可以吃”呢。
我把这种牵连的因缘记录下来,把这个故事讲述出来,固然是意外发现的惊喜所致,也是想让南充人为此感到骄傲。更重要的是希望本地冬菜的生产厂家能从中获取有用信息,在受多种影响市场不是很景气的时候,能够增强自信心。在产品的包装、营销上,若能受到启发而加大产品的文化含量,或者说让文化为之代言、带货,不也是好事一桩吗?
来今雨轩这个好听的名字与诗人杜甫有关。杜甫一度居住长安,受到唐玄宗的赏识,一些人认为他会做大官,便争着和他交往。不料杜甫不仅没有入朝为官,反而日益穷困潦倒。在一个秋雨绵绵的日子里杜甫病了,只有一个老朋友冒雨前来看望。诗人有感于老友的情意写下了一篇叫《秋述》的散文,开头有这样的句子:秋,杜子卧病长安旅次,多雨生鱼,青苔及榻,常时车马之客,旧雨来,今雨不来……文章有悲凉沉郁之风,也有对世态炎凉的感慨。后来,人们便将“旧雨”喻为旧友,把“今雨”喻为新友。取名为“来今雨轩”,则意味着来者都是真朋友、新朋友,不是趋炎附势、淡薄人情的世俗之流。
对来今雨轩和冬菜包子来说,我无疑是一“新雨”。新雨初来,却邂逅和拜谒了它们的许多“旧雨”,乃人生一大快事也。旧雨新知,在此也可附会为我对“旧雨”有了新的认知。那么,日后我若再来,能不能也成为它们的一个“旧雨”呢?(何永康)